◆曾長春
寒冬臘月,武陵山區(qū)的鄉(xiāng)村,豬聲嚎叫,柴煙裊裊,肉香飄散。在這農(nóng)家屠宰過年豬的時節(jié),彌漫在空氣里的煙火氣息,是那樣的濃郁。在這濃濃的煙火氣中,一年一度的農(nóng)家吃刨湯、煪臘肉便進入了高潮。年年吃刨湯,歲歲煪臘肉,武陵山區(qū)吃刨湯、煪臘肉的習俗,便得以了延續(xù)。
不知何時,吃刨湯變得有些世故了,似乎成了人們禮尚往來的形式之一了。東家請西家吃了刨湯,西家自然要回請東家吃刨湯。沒有過年豬可殺的人家,“吃刨湯”這事,就別指望趕上了。
那天,靜坐在鄉(xiāng)下老屋,烤著爐火,喝著茶,聽著左鄰右舍殺豬聲音,我情不自禁地以調(diào)侃的口吻,占得七絕《鄉(xiāng)鄰殺年豬》:“左鄰右舍殺年豬,凄厲嚎聲入陋廬。戲謔刨湯情冷漠,平來淡往似生疏。”吟詠完畢,我迅疾將之在“今日頭條”上發(fā)了個“微頭條”。沒多久,評論區(qū)便聚集了文友的留言和評論:“是該反省反省了”“不就是沒請你吃刨湯嗎”“生活氣息撲面而來”……
讀著文友的留言、評論,我有些忍俊不禁,也莫名地泛起了淡淡的酸澀。
煪臘肉,曾經(jīng)是一個家庭來年生活富足的標志,曾經(jīng)也是一個家庭家道興旺的象征。這道理,父親是深諳的,母親是明白的,我也深深地懂得。父母年歲已高,已經(jīng)很多年沒喂過豬了,自然也就沒殺過年豬了。每到殺年豬的時節(jié),父母雖然嘴上輕描淡寫,但他們看鄰家殺年豬的那眼神,以及隨后的沉思,還有偶爾念叨別人家殺過年豬的話語,我眼瞅耳聞,心里五味雜陳。他們對殺年豬的艷羨,以及殺不了年豬落寞、無奈心情,甚而至于懷疑家道衰落的淡淡哀愁,由此可見一斑。
在父母心中,殺年豬或許是一個家庭的大事,是幸福的,是勝利的,是溫馨的,是充滿希望的,也是讓鄰人羨慕的。也許,“鄉(xiāng)村翁媼年豬宰,四野嚎聲勝奏凱。架上柴煙臘肉煪,兒孫齊聚燉精彩”,足以蘊藉著父母復雜的心緒吧!
不殺過年豬就不煪臘肉了嗎?父母雖然吃不上刨湯了,但每年還是要煪臘肉的。這些年,我都會買上一些豬腳、五花肉、豬臀肉、排骨、豬頭、豬肝,用鹽和香料腌上一段時間后,和著灌好的香腸,一起掛在后屋煪臘肉的架上,滿足父母煪臘肉的心愿,過一把煪臘肉的癮。
后屋是磚砌的,光線暗淡,煪了幾十年臘肉了,墻壁黑魆魆的,木架黑黝黝的。母親坐在矮凳上,拿著火鉗,在火塘里漫不經(jīng)心地撥弄著。木架上雖然掛滿了豬肉,密匝匝的,沉甸甸的,但火塘里那淡淡的柴煙和紅紅的火苗、火炭,無力煪走老人臉上的失落和陰霾。
要知道,就架上煪著的豬肉,是我節(jié)衣縮食很久才換來的。我的良苦用心,沒想到竟不能“娛親”,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我百思不得其解。
母親在后屋管好煪臘肉的柴火后,揉著被柴煙煪得有些發(fā)疼流淚的雙眼,踏著沉重的腳步,慢吞吞地來到外屋,坐在爐旁。她雙手臂擱在爐盤上,支撐著不大自在的身子,臉色憔悴,極不自在地看了看我,不由自主地說道:“對門大叔家,在別戶買了一頭豬,四百多斤,花了幾千塊喲?!?/p>
我淡然一笑,脫口而出:“您羨慕別人家殺年豬嗎?”
“那有什么好羨慕的呢?”母親不屑道,“他不過是給他那在外地打工的兒子家買的?!?/p>
就這樣,我和母親便圍爐交談起來。
我打量著母親臉上的皺紋,聽著母親的話語,覺得母親的話非常有味道。她好像在羨慕大叔家殺的大肥豬,值錢,還是整頭宰殺的;又似乎在埋怨我,東一塊西一坨地買了些豬肉零碎。曾經(jīng),母親是村里的好勞力,也是喂豬能手。一年下來,勤勞的母親要喂好幾頭肥豬,每到殺年豬的季節(jié),家中大多要殺上兩頭四百多斤的肥豬,還要請左鄰右舍吃刨湯。那時,每到除夕,母親就會煮上滿滿一大鐵鍋臘豬頭、豬腳肉,甚是慷慨,一家老少大快朵頤后,滿面春風,眉開眼笑。
頓時,我似乎豁然了:年邁的父母,還企圖在殺豬中找尋年味,尋找快樂,證明自己還沒有老去、還能干。父母骨子里,有種堅強的不服輸?shù)木瘛H欢?,歲月不饒人,年邁體衰哪能讓她遂愿呢?我趕緊寬慰母親:“你羨慕別人家殺年豬呀!我們雖然沒殺年豬,不也照樣在煪臘肉嗎?”
“也是哈,你買了那么多豬腳,還有坐臀肉、三線肉、香腸,遠遠超過別家的一整頭豬喲!”母親臉上露出自豪的笑容。我察覺母親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,曇花一現(xiàn),立刻變成了尷尬狀。
看著母親臉上變化著的微表情,我感覺母親有打不開的心結,頓時納悶起來:“母親如此放不下,這到底是怎么啦?”
我回憶著母親剛剛說過的話。思來想去,突然一怔,我恍然大悟:母親是在與左鄰右舍攀比,企圖留住老屋的煙火味。
母親年輕時,勤勤懇懇,任勞任怨,為的是不讓別人說家里窮,努力地給兒女營造著體面的生活環(huán)境。母親年輕時做到了,哪知老境頹唐,如今家里沒有殺年豬的聲音了,儼然落后左鄰右舍了,這讓她怎不焦急、怎不傷懷呢?“過年豬都殺不起了”的流言蜚語,我不知母親聽到了多少回了。誠然,這樣的流言蜚語,的確讓她臉上無光,讓她老臉丟盡,也讓她在村子里抬不起頭來。我心里想著,但嘴上沒說出,我有些自責,自責沒給母親長臉。
說到攀比,在我那村子里,這似乎是司空見慣的了。
20世紀90年代,我是親歷過村里人攀比的。那時,村子里剛通電,收錄機很流行,有家買了一臺收錄機,優(yōu)美的旋律終日回蕩山村;不久,東家買了一臺更高級的立體聲環(huán)繞收錄機,西家買了一臺組合音響……大家不甘落后,于是乎收錄機多了起來,村里熱鬧非凡,明星歌聲互相交織,儼然露天歌廳一般。后來的歲月,村里人攀比的是黑白電視、彩色電視,然后是互相攀比修樓房。如今,村里人大多攀比的是小汽車、鈔票和城里買房。村里人將來會攀比什么,我不得而知。“攀比”雖然是個貶義詞,但帶上了褒義色彩,也不是壞事,它實實在在地改變了農(nóng)村的面貌。這實在值得慶幸。
可是面對村里人的攀比,慶幸之余,我也少不了擔憂和恐懼。村里人的攀比,為的是在人前博得風光,有話語權,有地位,也就是骨子里流淌著“光宗耀祖”的思想。如今,村里人大多追求著光鮮亮麗的有“地位”的生活,竭盡所能地為后輩創(chuàng)造“優(yōu)越富足”的生活條件。這或許是村里人當下生活的真實寫照。想到這里,我有些擔憂:村里人也許正用自己的“苦干”為后輩營造著“驕奢淫逸”的生活環(huán)境。也許,我的擔憂不過是杞人憂天罷了。
那天,與母親圍爐交談后,我?guī)еz憾的心情,帶著對母親的愧疚,回到城里的蝸居。連日來,我的眼前,閃現(xiàn)著母親煪臘肉的身影;鼻腔內(nèi),溢滿了臘肉的氣味;衣服上,滿是木柴的煙熏味。一日黃昏,母親打來電話:“唉,老鼠太多了,把香腸啃了!”我聽出了母親的惋惜心理,安慰道:“啃了就啃了,能把它怎樣呢?”隨即,母親繼續(xù)絮叨:張三家殺年豬,請了哪些哪些人,如何如何熱鬧。
聽了母親的話語,我差點脫口而出:“不就沒請您吧!有什么值得告訴我的呢?”但轉念一想,母親的話里充滿玄機,意味深長,她好像在探聽什么一樣?
“探聽什么呢?”我琢磨母親電話中說過的話,突然明白,“母親是想打聽人家是否請過她的兒子吃刨湯,她的兒子在鄉(xiāng)鄰心目中是否有‘地位’?”
突然,我想起“赫爾墨斯和雕像者”中那滑稽的“赫爾墨斯”。與鄉(xiāng)鄰平來淡往已多年的我,在鄉(xiāng)鄰心中不就是那個“添頭”了嗎?我不覺可憐起母親的愛慕虛榮來,也不覺被母親的心細感動了。
“門前有車不算富,家里有媽才算?!薄案改冈冢松杏衼硖?;父母去,人生只剩歸途”,掛斷電話,我默默祈禱椿萱并茂。來年,兒子竭力滿足您殺年豬、吃刨湯、煪臘肉的夙愿。